「淮左名都,竹西佳处。」于扬州而言,春夏秋冬流转,都是旺季。
即便永远游人如织,这座城市的气息依然温和、平缓。在大约 5 平方公里的扬州老城区,镶嵌着老街巷 367 条,曾经广出盐商的富庶与隐秘,都裹在一道道门里。「闲」,是扬州饮食文化的题眼。「早上皮包水,晚上水包皮」,讲的是晨起要餐食茶饮俱全,夜间要泡澡闲适身心。这是扬州人由长久的安逸生活沿袭下来的日常。
(资料图片)
慢工与细活,成就了茶席之上一朵荷花的点缀。
5 月的第三个周末,恰逢江河小得盈满的那天,我搭乘早班高铁,逃离上海,此行的目的,是要看一朵「荷花」如何绽开。3 个多小时后,扬州瘦西湖东岸,盐商府邸改建而来的趣园内,一碟粉蕊金瓣的荷花酥袒露真容。
作为趣园茶社的招牌茶点之一,荷花酥尝的就着重在这个「酥」字上。北宋文学家、美食家苏轼的诗词里就提到过「酥」:「已倾潘子错著水,更觅君家为甚酥。」这里说的「酥」还是一个形容词,讲的是邻居家做的一种米粉煎饼,口感香酥松脆。而将面粉、糖、猪油混合技艺与时间点化成名词的「酥」,要到南宋迁都临安(今杭州)之后。
体力是面点师入门的门槛之一,以支撑每日长时间的站立、弯腰和重复运动。
首先是蔗糖工艺的推广,让甜食在宋朝得到了空前的发展。东南沿海地区还出现了专门种植甘蔗和加工糖霜的「糖霜户」,有一系列种植和加工甘蔗的工具,糖业也已发展成为专业作坊,到南宋时期,杭州市场上已经有「诸般糖食作坊」。同时,南方发达的稻禾文明也促成了美食的精细化,享用甜食,成为那个藏富于民的时代里,闲适生活的印记。
既名为「酥」,顾名思义,少不了酥油。最早的酥油,是北方游牧民族就地取材,从牛乳、羊乳、牦牛乳甚至骆驼乳里提炼出来的。当视角转换到江南地区,牛、羊都不再作为主要的油脂来源,人们通过经验总结,发现猪油会遇冷凝固,因此更容易与面粉融为一体,由此,熟猪油成为了中式点心里开酥的核心。
王猛正带领团队进行荷花酥的制作。
资深面点大师王猛是趣园茶社的面点厨师长,带领团队完成荷花酥制作过程中的「开酥」环节,是他每天要完成的工作中重中之重的一项。「酥皮点心是中式点心中的一大类,分为明酥和暗酥,荷花酥就属于明酥。」王猛解释道。相比于暗酥,明酥是既要能吃到酥的口感,也要能看到酥的层次。
揉面、饧面,是面点制作的常规开局,对于酥点来说,则需要一块水油面,一块油酥面,两块面饼各有软硬,擀制的过程要用力均匀,融合得当。但当你询问一位资深面点厨师,如何找到完成的标准,也许很难得到一个具象的答案。「你要有这种手感」,王猛说。「手感」,轻飘飘的两个字后头,是从业近 30 年日复一日猪油面粉里打滚积累的经验和技艺。
揉面时的王猛,上身总是板直,肩膀推着巧劲儿传递到掌心、指尖,或是推揉,或是按捻,指挥着散乱的粉和无骨的油,将各自的结构打开又融合,交握成为荷花酥最为稳固的地基。在这样的场景里,你能够感受到王猛关于「手感」的定义,眼睛与面团隔着近 3 尺的距离,而所有的观察与决定,都在双手的方寸之间。
把油酥面包入水油面,经反复擀卷,可得到酥皮。
地基打好,接着便要开始「盖楼」—— 叠酥。「就跟叠被子一样,叠完一次擀平,放到冰箱里冷冻 5 分钟,拿出来,再叠一次、再擀一次、再冻一次,然后再一轮反复,最后拿出来叠个对折,就可以擀制成一块待用的酥皮了。」讲完过程,王猛还算了一道数学题:3 层又 3 层之上的 3 层,是 27 层,再对折一道,正好 54 层。
数字仅仅提供一个参考,要将这 54 层酥皮叠压得层层分明且厚薄一致,是经年累月超过一万次练习修成的功夫。这也是为何,王猛很看重对年轻面点师基本功的培养。论想法创意,年轻人总有层出不穷的点子,但如果没有硬功夫打底,再惊艳的造型也仅仅流于表面,一入口,就露馅了。
王猛正在准备奶黄馅。
也可以说,王猛是刻意在扬州酥点的呈现上,选择了荷花的造型。「造型是整个荷花酥制作过程中最简单的一步。」王猛边说,边将酥皮攥在虎口处,包上奶黄馅心,接下来,只需要轻划 6 刀 —— 先前铺垫的 54 层叠酥,足以勾勒「荷花」的形貌。在这个时刻,你可以感到一种中国式的诗意:比起复杂奇趣的造型,一代又一代扬州的面点师傅选择了更简洁的方式,让酥皮的美得到直白、饱满的展示,然后为食客所理解。
油温升至 150℃ 左右,「荷花」该下锅了。在较低的油温里,酥层渐次打开,两三分钟的时间,等荷花酥绽开到了它最繁盛的状态,再挪到 250℃ 左右的高油温中定型,就如同一朵真正的荷花跋涉至生命的顶峰,被恰恰滴落的巨大松脂封存、凝固。前前后后,即便手熟如王猛一般,也需要花至少一个半小时。慢工与细活,成就了茶席之上一朵荷花的点缀。
荷花酥制作的最后一步,是以 250℃ 的高油温定型。
在悠久的发展过程中,中式糕点逐渐形成了具有地域特色的点心流派,「京派重油轻糖,苏派精致浪漫,闽派嗜甜如命」相对准确地总结了中式糕点界三大派系的特点,荷花酥就是苏派点心的例证之一。据记载,荷花酥源自明清时期,形似荷花,是吉祥如意的象征,另有一说是寓意多子。朴素的盼望与彩头,是中国人自古有之的浪漫,为各种细微事物寻找到某种隐喻,就能够赋予闲逸之举一份情绪价值。
一壶清茶一碟酥,是绝配。茶,兴于唐而盛于宋。宋代孟元老在《东京梦华录》里详尽忆述了北宋都城茶坊的盛景:「朱雀门外除东西两教坊,余皆居民或茶坊,街心市井,至夜尤甚。」南宋吴自牧所著《梦粱录》中记载的南迁之都临安,亦是「处处各有茶坊。」古人的闲情,是不仅要饮茶,还要饮至夜半。其实无论在哪个时代,对于时间支配的掌控程度,都决定着生活情绪的上限。
面案前的王猛,因专注于手中的力道,面容习惯性地绷紧。
在人人恨不能奔跑向前的当下,闲情逸致好像已经从日常生活的裂隙中遁走,只有刻意的逃离才能获得短暂的舒缓。也正因如此,在一碟费工、费时的酥点里「浪费」一些时间,反而可以成就一种速效的快乐。在趣园工作的这些年,王猛见证了年轻人对于传统茶食的快速远离又重新靠近,而那些自一代代面点师傅手下诞生的点心,也经历了从古时的精致,「进化」到服务于效率的朴素,再逐渐归于精致和浪漫的回环。如今,扬州的专科厨师学校里面点专业几乎年年招满,年轻人越来越愿意把研习面点作为一种人生选择。就如王猛所说,「我吃着扬州的早点、包子长大,也看到身边的人过着相同的生活,所以我从小就知道,人是可以靠着这门手艺在这片土地上赢得很好的生活的。」
当晚,我回到上海时已近午夜,手中的点心匣子飘出丝丝缕缕的油香,提醒我花开不易。它绽放于以数十载为时间单位的手艺精进,和在更广阔时间尺度下世代相承、形神兼备的中式馔食审美。
扬州酥点的技艺不会消亡,它被前赴后继的面点师傅们共同托着,再经由每一位食客,沿着铁轨、航线、语言、影像和生命,贯穿天南海北。所以我歌颂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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